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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扩张下的“中式”节制——钱穆《中国历史精神》的启示(三)

本文为作者手稿,非正式发表/出版之定稿,仅做临时展示。


近代以降的社会演变中,经济指标往往被视为衡量进步最重要的标尺。然而,史学家钱穆以其深邃的历史眼光和对文化精神的执着守望,对中国社会的演进逻辑提出了独到的见解与忧思。本文受此启发,梳理出了一条“唯经济论”催生的社会“病态链”,并探讨了中国传统“节制经济”模式对遏制资本无序扩张的“缰绳”效应。


一、私欲与恶竞:唯经济论编织的“病态链”

钱穆敏锐地察觉到,当一个时代将“经济”视为万物的尺度,奉之为某种神圣的决定性力量时,不仅无法达到预期的终极幸福,还将把人类文明推向深层的异化。笔者认为,这种异化并非孤立存在,而是发展为了一条环环相扣的病态链”——从个体的精神失衡,蔓延至国家内部的阶级对立,最终演变为全球范围残酷的地缘冲突。

寻找社会病态链的源头,首先需厘清经济本身的价值属性。钱穆并不否认经济是人类生存的基础,但他辩证地指出,经济在全部人生中,“消极的价值多,积极的价值少”。何谓“消极价值”?即,缺少了它,生存受阻,影响极大;但一旦满足了基本需求,继续增加财富对提升生命境界和幸福感就并无显著价值了。换言之,经济在整个人生价值体系中是“过犹不及”的 ,它不应占据人生的最高位阶。如果经济问题僭越文化边界支配一切,也即“基础”与“上层建筑”倒置,那么,人将不再是完整的人,历史将沦为欲望的账本,文明也会步入歧途,后续一系列危机在此拥有了逻辑起点,形成从微观个体到宏观世界的连锁反应。

(图源:AI生成)

第一环:个体失衡

这场病态的连锁反应首先体现在个体层面的精神迷失,钱穆将其归咎于教育导向的偏差。民国时期盛行单纯模仿西方的“个人自由教育”,专讲知识灌输与职业技能。这种教育名为“自由竞争”,实则导致了社会过度“内卷”与人心极度失衡,其流弊集中在两个方面:其一,它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工、医、法、商……隔行如隔山,知识成为了割裂社会的藩篱而非沟通的桥梁。其二,它将人生异化为一场残酷的比赛。钱穆说得非常直白:在唯结果论的竞争中,杰出者永远是极少数,而绝大多数人注定成为陪衬的“跑龙套”,可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所以,如果教育只教人竞争而不教人安顿身心,失败者的内心便会充满苦痛与怨恨,进而迁怒于家庭和社会,形成一种“忌刻心理”——即,“你成功了,我要打倒你;我没希望成功,也要打倒你才甘心”。然而,作为“个人主义”和“自由竞争”思想源头的西方为何没有大面积陷入这种极端心理呢?原因在于西方还有“宗教教育”这道终极防线。上帝面前的人人平等,抚慰了世俗成败带来的创伤;教堂里的精神沟通,一定程度上弥合了职业竞争造成的裂痕(详情待续)。

中国传统社会缺乏西方式的宗教信仰,维系社会人心平衡的重任,历来是由这一半宗教性质的阶层(或称流品)承担的。在中国传统结构中,“士”不仅是知识分子,更是社会的精神中心,他们怀抱人文宗教般的仁爱与牺牲精神,以天下为己任,被钱穆称为“半个和尚”或“双料和尚”。但在钱穆所处的时代,这一精神防线已然崩溃。当时的知识分子虽然仍占据社会中心地位,却已丧失了中心之精神。他们并未真正吸纳西方的宗教情怀或科学精神,而是仅仅“剽窃”了西方的政治经济理论,作为谋取私利的工具:一部分人投身政治,口称“争民权”,实则失却了公仆的责任感;另一部分人下海经商,标榜“个人自由”,实则孜孜为利。于是,社会变成了中国的底色,理论却是西方的皮毛,且是残缺的一半——只讲权利,不讲牺牲。风的衰落使中国社会在面对拜金主义思潮的冲击时,失去了最后的精神屏障,陷入了自私自利与相互斗争的泥潭。钱穆对此深感忧虑,他寄望于当代知识分子能恢复“士”的精神,不再以浅薄的政治经济理论掩饰私欲,而是重新成为有信仰、敢担当的社会灵魂。

第二环:国内矛盾

当个体私欲和恶性竞争的逻辑汇聚到国家层面,唯经济论便催生了第二层次的病态——阶级矛盾激化。在一国内部,资本主义无序发展必然造成有产者与无产者之间的鸿沟日益加深,在这个阶段,贫富差距急剧扩大成为了社会动荡的根源,使原本的社会共同体被撕裂为极端对立的阵营。当无产阶级感到绝望时,“打倒资本主义”便成为了必然的政治诉求 。这种由经济分配不均引发的社会政治动荡,是唯经济论在国家层面的直接投射,它将国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角斗场,原本应有的和谐秩序荡然无存。钱穆承认,马克思的经济决定论并非凭空臆造,而是准确诊断出了西方社会的病变肌理。马克思所处的时代,西方已然陷入了一种经济问题决定一切的思维陷阱,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和阶级斗争理论正是在此背景下应运而生的,其关于无产阶级团结起来推翻资产阶级的预言是具有历史合理性的 。

第三环:国际冲突

病态链并未止步于国境线,资本主义再发展下去就进入了帝国主义阶段,引发全球范围内的”“之争。通过殖民掠夺,宗主国得以积累巨额财富,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本国无产阶级的待遇,暂时缓和了国内的贫富对立。然而,这种做法并非真正解决了问题,而是将分配不均的矛盾从一国之内推向了整个世界。正如希特勒所描述的那样,世界被划分为了两类国家:经济实力雄厚的“有”的国家(Haves);资源匮乏、经济落后的“无”的国家(Have-nots)。这种以国家为单位的对立,实质上是阶级斗争的全球化版本。换言之,矛盾的层级被抬升:从国内的阶级斗争,转化为国与国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的生存博弈。列宁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变化,对马克思的理论进行了修正与补充,将打倒资本主义的口号拓展为打倒帝国主义俄国作为当时经济落后的“无”的国家,其革命诉求正是诞生于这种全球性的经济不平等 。

国与国之间的“有”“无”之争是唯经济论发展到最后的必然恶果。钱穆担忧,如果人类始终无法跳出这一窠臼,去经济利益之外谋求更高层次的共存之道,那么战争与动荡将成为人类无法摆脱的宿命。不幸的是,这一七十多年前的预判正在被当代国际局势反复证实,世界仍然在经济焦虑和战争阴影中徘徊挣扎。此刻来审视经济的魔咒,其意义不仅在于反思历史,更在于对文明困境有可能的周而复始发出预警,经史学家提醒,重新看见比经济价值更高阶的人文精神与和平秩序,结束财富魅影制造的恶性循环,回归到的本位。


二、节制与均产:中国传统经济的“刹车”机制

在现代资本主义的逻辑席卷全球之前,中华文明在长达两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演化出了一套独特的生存智慧。如果说西方现代文明的底色是“扩张”,是经济巨轮的无限加速,那么中国传统文明的底色则是“节制”,是为这艘巨轮安装一套精密的“人文刹车系统”。前文曾论及,当“唯经济论”主宰社会时,必然形成从个体失衡到国内对立再到世界纷争的“病态链”。然而,钱穆先生通过对中国历史的深层剖析发现,中国传统社会之所以绵延千载并大体上维持稳定,未像罗马帝国般在穷奢极欲中骤亡,亦未像近代西方般陷入周期性的经济危机与阶级厮杀,其根源在于一种“节制”与“均产”的经济哲学。这种哲学不谋求财富的无限积累,而致力于在贫富之间寻找一个充满人文温情的平衡点。

基于“礼”的传统经济理想

中国传统的经济理想,绝非简单的“均贫富”,更非强制性的绝对平均主义。中国古人深知经济是生存之基,却也洞察到经济过度膨胀后的腐蚀性。因此,先哲们试图将经济安顿在一个“消极价值”的适当位置——即,满足生存即可,不使其成为人生的最高主宰。这种理想,集中体现为“均产”二字。何谓均产?这并非要把富人拉低到穷人的水平,而是要在社会财富的分配中设定上限下限

(图源:AI生成)

孔子曾言:“贫而乐,富而好礼。”这便是最早的经济伦理蓝图。在孔子看来,彻底消灭贫富差距是不现实的,但社会可以通过教化,让贫者安贫乐道,不至于因匮乏而绝望;让富者知礼守节,不至于因骄奢而凌弱。这里的,在经济层面便转化为一种生活的节制与限度汉代大儒董仲舒进一步阐发了这一思想,他提出:“富而骄,贫而忧,都是要不得。我们不能使社会上绝无贫富之分,但不可使富人达到骄傲的地步,也不该使贫人落到忧的境界。”这段话道出了均产的真谛:它追求的是一种有宽度的动态平衡。富可由其富,但不能富到田连阡陌而令贫者无立锥之地;贫虽免不了,但必须保证其有基本的生活资料与人格尊严。在钱穆看来,这种“求平衡”的思维,是中国人特有的智慧。它不试图用刚性的法律去切割财富,而是用柔性的“礼”去调节人心与欲望。这种理想贯穿了中国历史,使得历代政治家在制定政策时,始终将“抑制兼并”、“扶助农桑”作为核心议题,力图将贫富差距限制在一个不至于撕裂社会的区间内。而这套“人本”思想正是中国社会避免跌入“唯经济论”深渊的第一道防线。

中式“宏观调控”的超经济属性

理想若无制度支撑,终究是空中楼阁。自秦汉以来,中国社会发展出了一套复杂而巧妙的制度体系,通过政治力量对经济进行强有力的干预。这种干预,常被现代人称作“宏观调控”。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英国经济学家梅纳德·凯恩斯提出,国家应当用“看得见的手”,即,财政与货币政策来干预经济。他的主张得到了大洋彼岸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的青睐,并数次被后者成功运用于治理“大萧条”,极大促进了美国的基础设施建设和经济振兴。

罗斯福新政固然是一种宏观调控,其底层逻辑是纯经济学的,目的是修复资本主义机器的故障,使其继续运转。相比之下,中国传统的宏观调控则带有浓厚的人文与道德色彩。它不仅是经济手段之,更是政治伦理之这与中西社会形态的差异密切相关。西方历史常表现为阶级对抗:中古是贵族与平民,近代是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其调控往往是阶级妥协的结果。中国自秦汉废封建、立郡县后,贵族阶级消亡,取而代之的是“士农工商”四大流品。钱穆反复强调,“流品不是阶级”。阶级往往固化且对立,而流品是流动的,以职业来区分。在“流品社会”中,政府并非某一阶级利益的代言人(如贵族政府或富人政府),而是由读书人组成“士人政府”。这类政府,其调控的根本目标不是资本增殖,而是“天下太平”,维系社会的道德秩序与公平。因此,中式宏观调控,不仅算经济账,更算人心账、道德账,它是让社会避免被经济问题控制的第二道防线。

科举制度与耕读传家:促进阶层流动

为了防止财富像滚雪球一样在少数家族手中无限积累,中国设计了科举取士的制度,并在“耕读传家”的传统中延续千年。它们共同构成了中国社会的“搅拌机”,确保了阶层的持续流动,或曰财富的重新分配。科举制度为平民晋升提供了重要且几乎是唯一的通道。 汉代察举、唐代科举,这一制度的演进彻底打破了门第的垄断。隋唐以后,公开考试成为入仕的唯一正途,“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成为现实。这意味着,政治权力不再与血缘财富绑定。一个家族即便富甲一方,若子孙不学无术,也无法进入权力核心;反之,贫寒子弟若能苦读中举,便可一跃成为统治阶层。这种政治地位的开放性,极大地稀释了财富固化的可能,因为在中国传统中,政治地位往往高于经济地位,权力的流动实际上必然带动财富的转移。

耕读传家的传统又使阶层和财富能自然流动。 钱穆观察到,从封建时代井田制的公有,到秦汉“耕者有其田”的私有,到北魏隋唐的均田制(及其变体),再到宋、元、明、清的持续私有,无论历代土地制度如何变迁,农业始终是国家的命脉,农民始终是社会的基石。更重要的是,作为统治阶层的“士”,其根脉深深扎在农村。汉代士人多出身农村,唐以后工商子弟更被限制报考,这使得“士”几乎只能从农民中产生。通常模式是:农家供养一子读书,其余务农,中举做官后,回乡购地置产,退休后成为乡绅。这看似导致了土地兼并,实则不然。因为这个“新富”家族往往富不过三代。受制于诸子分产的继承制,庞大的家产在几代繁衍后迅速分散;加之子孙若不能继续科举高中,家族地位便会跌落,重新回归农民本分。这种耕读传家的循环,使得农村的优秀人才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上层,而上层的财富又不断回流并分散到农村。如钱穆所言,正是这种士农结合的机制,使中国虽实行土地私有制,却未像西方那样形成万世一系的“大地主”或“大资本家”,社会肌体始终保持着新陈代谢的活力。

(图源:AI生成)

对“士”与“工商”设限:防止两级分化

除了促进阶层流动,传统政府还通过对工商流品施加不同的限制来隔离财富与地位,防止权力与资本共舞侵蚀社会公平,造成两极分化,乃至酿成革命暴动。对工商的限制,旨在防止资本无序扩张。 在传统排序中,“工”“商”居于末流。这并非由于古人愚昧,而是源于深刻的历史法理。在封建时代,山林海泽归王室公有,工商业者因侵占这些“禁地”牟利,最初被视为“奸人”甚至“盗贼”。这种观念演变至汉武帝时期,便形成了盐铁官营的政策。凡是获利丰厚、关乎国计民生的产业(如盐、铁),皆由政府垄断或严控,私人资本被限制在小规模的自由经营范畴。这便是著名的“节制资本”。政府拿走商业巨利,一方面充实国库以减轻农民赋税,实现轻徭薄赋;另一方面,斩断了私人资本操纵国计民生、形成垄断财阀的可能。这种“政治控制经济”的手段,有效防止了西方社会“金钱控制政治”局面的出现。另一方面,当财富的追逐者被刻意置于社会底层,且永远无法通过科举考试获得与经济实力相匹配的政治地位,而无法的心理制约机制便会自然启动,重义轻利的社会风气也就随之形成了。

的限制,则旨在确立道德标尺。 既然“士”是社会的领导力量,是“均产”理想的执行人,那么他们自身就必须受到最严格的行为和思想约束。历代政府虽许士人购地造屋,却严禁其兼营工商业。这种制度安排,将社会上最聪明、最有权势的一群人,隔绝在了追逐暴利的商业游戏之外,使为官者充其量只能做一个富人,却没有机会成为掌握生产资料的资本家更深层的约束在于道德层面:《论语》云“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孟子言“无恒产而有恒心者,唯士为能”。士人的天职是“讲道”与“服务公家”,一旦参政,便不该再谋求个人私利。钱穆形象地将中国的士人称为双料人物:他们既有治国平天下的入世责任,又须具备半个和尚的出世修养。诸葛亮临终时“内无余帛,外无盈财”,便是这种士人精神的最高典范。


三、中国传统经济模式的利弊沉思

任何制度都有两面性,节制经济并不例外,它让中国的发展付出了规模与速度的代价。钱穆指出,这种模式限制了资本的积累,直接导致中国在物质层面始终无法“大富大强”。此外,它也间接抑制了对实用科学和工业技术的狂热追求。中国的物质文明虽然在漫长的农业时代长期领先于西方,但那种日新月异、突飞猛进的增长神话在传统土壤中难以生根,中国也难以通过突变的方式产生近代科学与工业革命。

(图源:AI生成)

然而,若我们将视野拉长至千年的尺度,自文化立场与人生理想的视角来评判这种经济限度,所谓的弊端或许正是某种远见钱穆以罗马帝国的命运作为警示:罗马因极度富强,财富高度集中,导致社会生活极度奢侈腐化,最终文化崩溃,国家沦亡。这是一条典型的“过犹不及”的毁灭之路。中国正因为始终将经济发展控制在“一般生活没问题”的限度内,不允许无限冲刺,才避免了剧烈变革带来的社会撕裂。同时,中国始终将文化的根苗寄托在广大农村,避免财富与人才向城市过度集中,求取城乡之间、工农之间一种有宽度的均衡

马可波罗在元代来到中国,惊叹于东方的繁荣;即便到了清朝乾隆年间,中国的经济总量与百姓生活水平在世界上仍处于高位。这说明,这套低速但稳健的模式,并非导致了贫困,而是创造了一种细水长流的繁荣。它虽然没有近代西方那般爆发力,却拥有惊人的韧性与修复力。所谓“日计不足,岁计有余”,中国之所以能历尽劫波而文脉不断,或许正得益于当时那种不追求极致富裕的心态。

当今世界,当人们面对因贫富悬殊、消费主义盛行而引发的种种“现代病”时,中国古人的这套“人文刹车”机制,无疑为人类选择未来的生存发展方式提供了一份珍贵的、具有哲学深度的参照——既能见自己,也能见天地、见众生。【全】

(作者为英国爱丁堡大学政治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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